于是，我又重写了一遍，姿势仍不对，姥爷继续纠正，如此反复。他恨我生性愚钝，曾是军人的姥爷一下子急了，上手就打，打疼了我的手，打掉了我的笔。那时我突然感到姥爷是多么的可怕，多么像大怪兽，我禁不住害怕、畏惧，但更耐不住好奇，我忍不住瞥了姥爷一眼，他眼神里满是无奈、愤怒，是焦灼，是着急。时间慢慢让皱纹爬上他的脸，那神情却依然刚毅如昔。汗已打湿了洁白的背心，让背心变得透明起来，已能显露出他身上黝黑的肤色，他胸腔起伏着，喘者粗气。那只是一瞥，只是一瞬，却让我震惊。那些汗珠像阳光下舞动的精灵，从空中垂直落下。“继续练，发什么呆哟。”姥爷的话惊醒了我，我又尝试了一次，然而又是一巴掌重重地落下来，拍掉了铅笔。我从地上捡起笔颤颤地摆好姿势，又是一掌落在手上，但脑袋上也是火辣辣，心中更是火辣辣！

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，也是姥爷教我练字的第一天，我兴奋得不得了，早早地就坐在书桌前等待姥爷，他走过来拿过纸笔，写下“宋千里”三个苍劲有力的字，我模仿着歪歪扭扭写下“宋”，然后熟练地写下“千里”二字，虽然写得很丑，但仍自我感觉良好，还沾沾自喜终于学会写下自己的姓氏了。然而姥爷的脸色似天色一样多变，忽然暗转阴：“你握笔姿势不对，看我。”姥爷用手握住笔，大拇指和食指捏住，中指在后面轻轻扶住，笔轻轻搭在虎口上方一点，还从嘴里发出“咂咂”的声音示意。

以后的日子便大同小异了，毒太阳照在身上，大巴掌打在手上，都是火辣辣地疼在外面和里面。姿势不对，一掌，字太难看，又是一掌。这巴掌打得越来越多，却越发让我有手感，每日我比別人多一个小时的练习，“积跬步，至千里，积小流，成江海”。到了现在，当我听到别的家长对自己的孩子说“我打你批评你是为你好”时，我庆幸我比别人都早收获了这个道理的验证。铅笔打断了七八支，手也被打破了一两次，但心中所想只有：“我要努力！”姥爷就这样在我幼小而纯真的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。

姥爷帮我穿上棉祅后就匆匆地走了，穿上小棉袄的我别提有多高兴了，笑得那么灿烂，甚至自己走路的姿势都很帅。本来打算在同学面前炫耀一下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却惹来了同学们的阵阵嘲笑，“这都什么年代了，还穿这种衣服，真是老土啊！”我没有任何说辞，只能勉强地笑笑。心里并不觉得这有多么的丢面子，恰恰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，因为我获得的是有些人享受不到的爱。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他们是不懂得生活的人，都是肤浅的思想。

不过，在我的记忆里，这瘦老头对我倒是格外亲切，我的要求他一概满足，我的一切非分之想他都容忍，甚至我的一蹦一跳都让他牵心挂肚。每逢年节，他从老家来北京看我（母亲说过，他主要是想看看我），带来乡下的土特产，带来一些小饰物给我挂在脖子上，带来特意在城里买的点心，一点一点地掰着给我吃……他双臂颤微微地围拢我，不敢抱紧又不敢放松，好象一不留神我就会化作一缕青烟飞散。料必是因为他的长子已然夭折，他的长孙又远走他乡，而他的晚辈中我是惟一还不懂得与他划清界线的男人。而这个小男人，以其孩子特有的敏锐早已觉察到，他可以对这个老头颐指气使为所欲为。我在他怀中又踢又打胡作非为，要是母亲来制止，我只需加倍喊叫，母亲就只好躲到一边去忍气吞声。我要是高兴捋捋这老头的胡须，或漫不经心地叫他一声"姥爷"，他便会眉开眼笑得到最大的满足。

外公离开我已经近10年了。外公走的很匆忙，以至于我经常认为他还没走，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。外公的名字就叫刘和珍，小时候看鲁迅的《纪念刘和珍君》的时候还曾一度揣摩那个刘和珍跟我外公有什么联系。外公在我的记忆里，脸上写满着沧桑，神情严肃，胡子很多，背微驼，眼睛有点浑浊，但仍然很有神。外公很少说话，说话的声音却很响亮！

我一直有点畏惧姥爷。记得很小的时候，我弄折了他的花，姥爷大发雷霆，竟然当着爸爸的面，拿扫帚打了我一顿。后来，姥爷提起这事儿，那时，他也是坐在藤椅上，眯着双眼，轻轻说道："这些花可都是有感情的，它们陪我好多年了。现在我没事的时候，给它们浇点水，翻翻土，看它们有没有开花，我的心情就很好了。"姥爷似乎在自言自语，可他平静的口吻和阳光下安详的面容，着实让我愧疚了好一阵呢！姥爷不是很爱说话，闲暇的时候，除了摆弄那些花，就是戴上那副老花镜，翻翻破旧的辞海。小时候，我有不知道的词呀、典故呀、人物呀，只要跟姥爷说一声，他就会戴上他的老花眼睛，翻开厚重的辞海，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。那时，在我的眼里，姥爷仿佛就是一本厚厚的辞海，无所不知。当然，尤其让我对姥爷心生敬畏的是姥爷的一身正气。姥爷以前是财务科的科长，这是多么令人眼红的位置啊，可是姥爷一直两袖清风，只管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。他的傻，成为同事私下的笑料，连姥姥、小姨们也怨姥爷老实。可姥爷很坦然，"为人不做亏心事，不怕夜半鬼叫门。什么叫心底无私天地宽啦！就我这样的。"姥爷说完，还重重地拍拍胸脯。

打开它，其中一笔500元的提款在众多数字中最为显眼，那时的500元确实不是一个小数字。外婆告诉过我关于这500元的故事……那还是20世纪80年代初，家中的生活并不好，可大家还是省吃俭用，攒下了一笔钱。外婆一直想买一台缝纫机，用她的一双巧手为全家做漂亮的新衣。那时，由于家中没有电视机，关心时政的外公晚饭后就跑到张爷爷家去看新闻。有一次，外面忽然下起大雨，从张爷爷家回来的外公被浑身淋湿而后得了感冒。这件事之后，外婆提议先买一台电视机，而外公却不答应。外公知道买一台缝纫机一直是外婆的梦想，可外婆还是悄悄地从存折里取了500块钱，当电视机搬来时，外公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，紧紧抓住外婆的手，什么也没有说。那本褪了色，打了皱，被压在抽屉底里的存折，是外婆对外公那份淳朴的感情的珍藏。

今年春节前夕，我们全家去探望老迈的外祖父。汽车在奔驰着，路边的绿树和麦田急速地向后退去。渐渐地，车窗外的路边景色全都模糊了，一个瘦瘦的、略有点跎背的老人的形象却闪现在我的眼前，他就是我的外祖父。

外公的手，有小蒲扇那么大每一根手指都粗得好像弯不过来，皮肤皱皱的，像树皮一样。外公六十多岁了，两鬓斑白，头顶中间光秃秃的，像个小球场，周围是稀稀的几根头发，脸庞圆圆的，整天笑眯眯的，肚子挺得高高的，像个弥勒佛 。

外公的身体特别健康。他与常人不同的是那两条又粗又黑像小山似的眉毛，外公的喜怒哀乐都可以从耸动的眉峰间显露出来。看到我如饥似渴地阅读文学名著，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，他的眉间就会露出笑影。如果我做错了事，外公就会严肃地批评我，那两条眉毛也一 耸一耸地，仿佛在告诉我要戒骄戒躁。

记得有一次，祖孙三人一起吃饭，气氛和谐而安静，晚饭很简单，面条里一人一个荷包蛋，而外婆碗里却没有。外公发现后，像往常一样，用筷子把鸡蛋夹成两半，将另一半放到外婆碗里。"你要多吃点。""还是你吃吧！"外婆说着，又把那半个鸡蛋夹到外公碗里。外公怎么可能让呢！又把那半个鸡蛋夹到外婆碗里，外婆最后只得像往常一样把鸡蛋夹到我的碗里："你正在长身体，你吃了它！"

我的外公60多岁了，两鬓斑白，头顶中间光秃秃的，像个小球场，周围是稀稀的几根头发，脸庞圆圆的，整天笑眯眯的，肚子挺得高高的，像个弥勒佛。他整天离不开一只小茶壶，走路的时候捧着，看报的时候摸着，就连睡觉的时候也要把茶壶放在头边，好像怕人偷走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