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人静，万家灯火已熄，我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，难以入眠。闭上双眼，梦中的情景历历浮现，与现实相叠…… 梦中，你依旧是一身朴素的衣裤，系着围裙，将我赶出厨房：“别急，别急，菜还没好呢！”粗糙的手掌，染着油腻，那滑腻的触感，至今还残留在我的皮肤上，抽油烟机挡不住你的嗓门：“今天买了条草鱼，知道你喜欢，待会儿多吃点。”而我却发不出声，只能看着你略显蹒跚的身影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…… 梦中，你依旧坐在那个朝阳的房间里，背对着阳光，戴着老花镜，倚在躺椅中，花白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晶莹的色泽。一本普通的食谱，你每天总是翻上一遍，嘴里喃喃：“小丫头正在发育，得给她弄点好吃又有营养的。”老式的收音机在红木床头柜上沙哑地唱着锡剧，那幅画图，就定格在我的梦里…… 梦中，你依旧是慈祥的眼神注视着我，手里捧着饭盒：“乖孙女，头还晕吗？我炖了骨头汤，里面放了海带，你喝点……” 梦中，你的怀抱依旧温暖，我躺着泪，躲在你怀里，哽咽地哭诉妈妈的不是。你温柔地抱着我，不断伸手拭去我的眼泪……

我八岁那年的春天，前一年的寒冷还没有过去，母亲突然离我而去了。那天晚上，奶奶泪流满面，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：“孩子，你妈走了，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……”那时，天真幼稚的我全然不知母亲遭了车祸，全然不知今生今世再也不能与母亲相见，却安慰奶奶说：“不要紧的，我妈会回来的，奶奶您别哭。”从此，我就跟爷爷、奶奶一起生活了。母亲走了，爷爷身体也不好，家里少了劳动力。奶奶不得不为全家的生活而劳碌奔波，整天披星戴月地干农活儿，回来还得做家务。奶奶年纪大了，干活儿也没有那么麻利了。别人一天做的农活儿，奶奶往往要两天甚至三天才能勉强干完。那段岁月，全靠奶奶一个人拉着生活的纤绳，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来。

几年前，我第一次到淡水龙山寺，就为这座寺庙着迷，并不是它的建筑老旧，也不是它的香火旺盛，而是里面疏疏散散的摆着几张简陋桌椅，卖着略带苦味的廉价乌龙茶，还有一些配茶的小点心，那位老妇人只有一只眼睛，她沉默的冲好了茶，就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里面，沉默地坐着。龙山寺最好的是它有一份闲情，找三五位好友到寺里喝茶是人生的一大享受。坐上一个下午，真可以让人俗虑尽褪，不复记忆人间的苦痛。最好的是雨大的黄昏，一个人独自在龙山寺，要一壶乌龙茶，一碟瓜子，一小盘绿豆糕，一只脚跨在长条凳上，看着雨水从天而降，轻轻落在庭中的青石地板。四周的屋顶上零散地长着杂草，在雨的洗涤下分外青翠，和苍黑的屋瓦形成有趣的对应。更好的是到黄昏的最后一刻，雨忽然停了，斜斜映进来一抹夕阳，金澄色的，透明而发光的，我遇到许多次这样的景况，心灵就整个清明起来。

我的奶奶离世已经六、七年了。在这六七年间，我无数次地回想起奶奶，无数次地梦见奶奶，无数次提起笔想写奶奶，可惟恐我拙劣的描述无法写尽这绵绵无尽的记忆，无法表达奶奶善良能干的一生，也惟恐我感情的涓涓溪流无法偿还这浩瀚如海的祖孙之情。

那天，奶奶把连着几天赶织的围巾送入我的手中。捧着软软的围巾，我的眼泪又有些不争气了。我连忙戴上围巾，问奶奶：“好不好看？”奶奶慈祥地望着我：“当然，这个颜色和你最配了。”奶奶笑了笑，又说：“现在一定很暖和吧，再也不用怕冷了。”然后就听到奶奶剧烈的咳嗽。我赶忙跑过去：“奶奶，你怎么了？”“没事，可能是太累了，休息一下就好了。”说着又是一阵让人嗤不过气的咳嗽。奶奶还是病倒了,不知是什么原因，无论怎样医治就是没有好转。奶奶这一躺就再也没有起来，第二年春天，奶奶病逝了。我非常难过，简直不能相信奶奶就这样离开了我。

那时我是和奶奶一起睡的。每天早上，奶奶总是很早就起来，在厨房忙着准备一家人的早餐。幼小的我常常哭着找奶奶，每当这时，奶奶准会在厨房里喊：“宝贝儿，奶奶在这儿呢。”奶奶停下手中的活儿，打了一盆热水给我洗脸，然后拉着正抽泣的我到灶前，坐在小板凳上，把我搂在怀里，一边往灶里添柴，一边反反复复地唱着：“辣椒红，像灯笼，青菜青，绿莹莹。爷爷种菜我捉虫，奶奶煮饭我烧火，人人夸我好儿童。”

“奶奶——”，院门中的梨木椅上奶奶的面容祥和而又温暖，“你来了啊！”奶奶吃力地站起来，我满心欢喜地跑过去，“奶奶，那株茉莉花开了吗？”，祖奶奶用那竹节般的手抚摸我的脸，硬硬的老茧，可心里却觉得如此温顺。“开了啊，可早过了季节。”我惆怅地应着，“哦”，将目光投向那株纤弱的绿，夕阳已经西下，提醒我该走了，奶奶颤抖地站起来，执意要送我一程，在我的一再阻止下，奶奶立在那，宛如一帧剪影，于是在渐渐流失的岁月里，那帧剪影一遍遍地在记忆里浮现，清晰吗？仿佛又隔着一层纱，模糊吗？仿佛又近在眼前，伸手就可以触摸，记忆是一个偌大的镜框，定格的瞬间便成了永恒。在我的孩提时代，是奶奶陪伴着我，她是我心中永恒的守护神。

我的奶奶中等个子，胖胖的身材，一头花白的头发，白皙的脸庞上长着两条柳叶眉，眉毛下面长了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。鼻子高挺，能说会道的嘴说出话来就像唱歌一样动听，笑起来有一点像弥勒佛似的十分慈祥。我有一个爱我、疼我、关心我的奶奶，我为我有一位这样的奶奶而感到开心，感到幸福!

我的祖母不知道凡·高，不懂得爱的最强光。但她喜欢种葵花。在那些缺衣少吃的岁月里，院门前那一排排葵花，在我们心头，投下最明艳的色彩。葵花开了，就快有香香的瓜子嗑了。这是一种很香的等待，这样的等待很幸福。葵花结籽，亦有另一种风韵。沉甸甸的，望得见日月风光在里头喧闹。这个时候，它的头颅开始低垂，有些含羞，有些深沉。但腰杆仍是挺直的。一颗一颗的瓜子，一日一日成形，饱满，吸足阳光和花香。葵花成熟起来，蜂窝一般的。祖母摘下它们，轻轻敲，一颗一颗的瓜子，就落到祖母预先放好的匾子里。放在阳光下晒，会闻见花朵的香气。一颗瓜子，原是一朵花的魂啊。瓜子晒干，祖母会用文火炒熟，这个孩子口袋里装一把，那个孩子口袋里装一把。我们的童年就这样香香地过来了。

　在这个夏天的某个午后，奶奶病倒了。那么突然的，我一直仰望着的如大山般硬朗的奶奶就这么倒在我的眼前，无力的躺在床上呻吟，我一动也不敢动，连呼吸也屏住，生怕惊扰了奶奶的灵魂，生怕它会抛下我去向天国。那刻，我深深地感受着这突然的一瞬给我的如此永生难忘的印象。我为自己触摸到了某种真实的东西而惶恐。许多的疑惑在这种强烈的震惊下就这样突然的解开了。

奶奶有个很好听的称号，当时周边的街坊都喜欢叫她“白兰花”。每年初夏的时候，在路边街头你经常能看到有人在篮子里用湿毛巾裏一列列的白兰花，碧绿碧绿的叶子，纯白纯白的花，清凉清凉的香味，让人看到了就顿觉暑气消了几分。那时候还没有香水，所以每每那个时候姑娘们都喜欢买了白兰花佩在胸前。奶奶尤其喜欢白兰花，除了佩在身上外，房间里，蚊帐里都会挂上白兰花，这或许也是她这称号的由来。

我的奶奶已经七十四岁了，个子不高，满头银发，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一道道很深的皱纹。奶奶是一个非常节约的人。她常常说：“旧社会吃不饱，穿不暖，那时的生活困难。现在生活条件好了，也要节约啊！”她这么说，自己也是这么做的。

车来了，我打断奶奶的长篇大论：“停！我知道了，车来了，我上车了啊。”车开了，我看见奶奶仍站在在站牌下，穿着红色绣花布艺棉袄，笑着对我挥手，那样的笑容看似淡淡的，微微地勾起嘴角，眼角的几缕皱纹更加明显了，耳鬓几缕白发在风中凌乱地飘着。那笑，是不舍得味道，莫名的，分离的难受越发粘稠了，就连空气似乎都涌动着眼泪。

搂住奶奶，奶奶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头。以后的每一天，奶奶都在认真地为我织着围巾，从不叫苦叫累。有时奶奶甚至“工作”到大半夜才肯歇息，看得我足真心疼，多次劝奶奶不要太劳累，晚一点戴没关系。但是奶奶却似没事人一样，说：“早点织好，你就可以早一点儿戴，也能暖和点儿了。”听得我禁不住湿了眼眶。其实我不是不知道奶奶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，长期这样，身体会吃不消的，可是奶奶竟为我付出了这么多，那是多么伟大的爱呀！

我总是要想到葵花，一排一排，种在小院门口。是祖母种的。祖母伺弄土地，就像她在鞋面上绣花一样，一针下去，绿的是叶，再一针下去，黄的是花。记忆里的黄花总也开不败。丝瓜、黄瓜是搭在架子上长的。扁扁的绿叶在风中婆娑，那些小黄花，就开在叶间，很妖娆地笑着。南瓜多数是趴在地上长的，长长的蔓，会牵引得很远很远。还有一种植物，被祖母称作乌子的。它像爬山虎似的，顺着墙角往上爬，枝枝蔓蔓都是绿绿的，一直把整座房子包裹住了才作罢。忽一日，哗啦啦花都开了，远远看去，房子插了满头黄花呀，美得让人心疼。最突出的，还是葵花。它们挺立着，情绪饱满，斗志昂扬，迎着太阳的方向，把头颅昂起，再昂起。小时我曾奇怪于它怎么总迎着太阳转呢，伸了小手，拼命拉扯那大盘的花，不让它看太阳。但我手一松，它弹跳一下，头颅又昂上去，永不可折弯的样子

我把它放回原位，等待着奶奶醒过来。一会儿，爷爷和妈妈进来了，爷爷的腿不小心碰到了奶奶的床边，奶奶醒了，右手摸索着找拐杖……“丁零、丁零”，一串悦耳的铃声从杖柄发出。爷爷要把奶奶扶起来，他们看看那系有铃铛的拐杖，再看看我，笑了起来。我也开心地笑了。从那之后，当铃铛响起，爷爷就会在第一时间了解奶奶的状况，看着我所创造的新拐杖，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自豪感。这不仅是属于我的一项创造，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创造中，我给我的亲人带来了方便，送上了爱心。我自己也在这个创造的过程中享受着幸福与成就感。我想，当时爱迪生发明灯泡之后，也会是这种幸福的感受吧。

又一次从梦中惊酲，枕上一片湿痕。只有梦中才能再见的奶奶，虽依旧裏着粽子似的小脚，却任我怎么跑也追赶不上，留给我的只是那个单薄瘦小的背影。奶奶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，但在我的心目中却是伟大的一生。她给予身边的每一个人温暖，她不辞辛苦的把儿女子孙们拉扯大，她并不对孩子们有特殊的要求，只是希望孩子们能老老实实做人，勤勤恳恳工作，和和睦睦处事。

也听祖母讲过月里桂花树的故事，说一个叫吴刚的仙人，犯了错，被玉帝罚到月宫伐桂花树。那桂花树很奇怪的，他一斧下去，桂花树又迅速长出新枝来。他一日不伐，树就疯长得能撑破月亮，所以吴刚只好日夜不停地在树下砍啊砍的。人不能做错事啊，祖母这样叹。祖母是同情吴刚的。而我们，却在小小的心里暗想着那棵桂花树，它若真的撑破了月亮会怎样呢？那一树的桂花，可以做多少的桂花汤圆吃啊。这样的暗想，蜜甜蜜甜的。

从小到大，每每见到奶奶，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，遇事也处处依着我，可惟独在学习上“坚持到底”，向着爸爸。每次爸爸在教训我的时候，奶奶都在一旁做“旁听”，也时不时地插上两句。爸爸不在时，奶奶就常常搬出爸爸的“训话”，时刻提醒着我要认真学习。看着奶奶那种认真又慈祥的眼神，也就不得不使我欣然接受。

现在，生活有了好转，我家搬出来了，而奶奶和爷爷依然守着故乡的老屋，过着清贫的日子。要她和爷爷搬到我家一起住，可她始终不依，说是不习惯。是啊！也许是奶奶劳动惯了的缘故吧，偶尔回到故乡，还听婶婶说：爷爷和奶奶时常抬一桶药水到田间喷药；有时两人抬一袋肥料到屋后山上的地里给庄稼施肥；没有自来水了，奶奶到村边的水井半桶水半桶水地挑回家……